把父母放在书里

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得到和失去的旅程。从童年到老年的旅程中,有欣喜,有惆怅,我们会失去幼稚、无知、青涩,也会收获成熟、练达、自信,有的友谊会在漫长的行走中失去,也会有新的友谊增添。最不可弥补的失去,是至亲的消逝,是父母的永别。

亲情往往是在失去之后,才突然明白其中的含义。原来,父母都在,还以为如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一样,自然而然,不会有变化。等到突然有一天,身体硬朗的父母,有一个突然倒下并离去,才发现,所有的理所当然,都是自欺欺人,才发现,原来从父母这里,得到的太多,回报的太少。当双亲都不在之后,眺望天边的尽头,才猛然明白,原来我们与死亡之间的间隔,随着双亲的离去,屏障已完全撤去,我们最大的靠山,已经崩塌,会突然地悲伤、茫然乃至恐惧。

对逝去的父母,有的人,会以建造豪华墓地的形式来怀念,有的人,会以亲友之间的倾诉来加深思念,有的人,会以不断向下一辈讲故事的方式记忆。而作为法学教授的季美君,却以一本书的形式,为自己的父母竖起一座生命的纪念碑。

诗人艾青说,为什么我的眼里含满泪水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季美君爱自己的父母,也同时爱故乡、爱亲友故交、爱老师同学。在书中,作者不但为善良、勤劳、坚韧的父母作传,也为周围的亲友记录了珍贵的人生历程。

美君教授是六零后。她父母这一代人,是最辛苦的一代人。童年时期,遭遇时代的大剧变,生活于不安定和不温饱状态。在最艰难的时代,为了孩子的前途,节衣缩食供他们上学。孩子大了,结婚了,有了第二代,为了减轻孩子的负担,也不放心孙辈的生活,他们又放弃农村熟悉的生活,来到陌生的城市,做免费的保姆。老人们非常不适应城市的生活,数年忍耐孤独,但是从不言累,从不诉说。等孩子可以上幼儿园了,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返回故乡,尽量自己照顾自己,不愿打扰子女的生活。

在工业化浪潮中,这一代农民身份的父母作出了巨大的牺牲,在城市化进程中,农村的孩子同样作出了巨大的牺牲。

即使回农村了,他们同样闲不住,依然种田种菜种瓜果,还时时提醒子女回家拿取。他们人在老家,心思却在城里的子女和孙辈身上。担心他们晚上受凉,担心上幼儿园能否适应,担心城里的蔬菜是否环保,恨不能有一张阿拉伯飞毯,将整个故乡的房子和土地都搬到子女的小区旁,可以既不打扰子女的生活,又能为他们提供新鲜的蔬菜瓜果,还天天看着孙辈们上学放学。

美君教授的书,记录的就是她父辈一代人的生活。有同样经历的人,会有更多的共鸣。作者以女性细腻和生动的笔墨,描绘了父母生活中的点点滴滴,那么自然,那么朴素,那么絮絮叨叨,但又那么亲切、那么熟悉。有的文字,初读时感觉冗长,再读,又觉得是那么不可删减。

这是一本写亲情写故乡的书,也是一本故乡的赞美诗。故乡之所以引人怀念,因为故乡有着爱自己的亲人和友人,因为故乡的方言、饮食总是那么熟悉,有着亲情围绕着的美好回忆。

有人说,只有远离故乡,远离亲人,才会感受到自己对故乡和亲人的依恋。确实如此。作为一个从浙东山村走出去的法学学者,美君教授从负笈远学开始,与父母和家乡就离多聚少。她后来又远赴海外留学与工作,最后定居京华,与父母的距离,都在千百里之外。但是,对父母的感情,却从不曾因为空间距离的间隔而疏远。书中除了质朴而深情的文字,还因为作者有着为父母随时拍照的良好习惯,而留下了大量珍贵的镜头。

也许是因为有类似的经历容易引起共鸣,也许是因为熟悉书中的种种场景,在我读过的许多怀念父母的作品中,这是一本最让我感动的书。它不但是一个女儿对父母的追忆和思念,对于远离乡村,生活于城市的孙辈们,也提供了祖辈生活的真实的纪录片。最好的文字都是真实和真诚的。任何技巧,在真实的细节面前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书中写到父母生活的细枝末节,无不让人动容。这正是作者最打动人的地方。

这是一系列文章的合集。在回忆父母的同时,也记录了作者兄弟、姐姐、亲戚、邻居、老师、同学和其他许多故乡人的生活。因为作者不厌其烦的细节描写,让我们有身临其境的感觉,因为时间跨度数十年,也可以从中感受到作者故乡人艰难的奋斗史。江浙一带,按自然禀赋而言,并无优势,但是,这里的人民,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,却创造了骄人的经济和文化业绩。这一切,都是所有人努力奋斗的结果。从书中不经意的描写中,我们亦可感受到这种顽强拼搏的艰辛和不易。一定程度上,这也是一本作者的父辈和兄弟辈们的人生奋斗史。

十多年前,摄影家焦波出了一本摄影集《俺爹俺娘》,作者从万余张作品中选出了一百多幅作品,重现了他父母的生活,展览与影集都引起了轰动。如果说,那本书是摄影家眼中的图片版的中国北方父母,那么,《小溪边》就是文字版的中国江南父母。因为文字的表现力可以更加纵深,季美君书中父母的时间跨度,远远不止半个世纪,并且内容更为丰富,反映的社会画面更宏大和辽阔,既有着百科全书式的细致厚重,又有着亲人书信般的温馨亲切。

这本书,我分两次读完,好几次读得热泪盈眶,因为书中的许多情景我都非常熟悉。我的父母也已不在。每每想起,心中不免黯然。我却从没有专门为他们写过文章。想写,总不知从何下笔。感谢美君教授的书,让我重温了浓郁的乡情,同时也让我感到无比惭愧。

书的扉页上竖排着一行字:献给我的父亲母亲。事实上,这也可以看作是献给所有江南父亲母亲的书。

美君教授父母的一生是充实的,他们以自己勤劳的双手,创造了自己的生活,并培养了子女。他们没有豪言壮语,也没有丰功伟绩,他们平凡而坚强,他们构成了我们社会的基础,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!因为女儿的这本书,他们也将不会被遗忘。

一个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,可以从《小溪边》看到真实的江南农村生活场景。一个从乡村到城里生活的人,会在这本书中找到自己父母的影子。

(作者系报人、作家、木刻艺术家)